海鸥是天空的诗人。它眷恋阳光在浪尖碎成的金箔,沉醉于月色为海面铺就的银纱。它追逐暴雨中翻腾的墨云,也停驻暮色里安详的礁石。那双永不疲倦的翅膀,从初生绒毛的雏鸟时期就开始书写飞翔的宣言:细嫩的羽翼在无数次与海风的搏击里,渐渐淬炼成能劈开暴雨的弯刀——
所有关于远方的想象都带着彩虹的釉色。最初是鹅黄,像母亲哺食时轻触我喙边的温柔;而后是雪白,在暴风雨夜裹住我战栗的羽茎;最刺目的是那抹猩红,永远凝固在那个薄暮——当猎人的箭矢撕裂空气,母亲腹部绽开的血花在林间下了一场红雨。那时我才懂得,生命最原始的底色从来不是朝霞的绚烂,而是血管里灼烫的岩浆。
战舰离开军港的那个早晨,我站在舰尾甲板上,又看见码头上那个穿着红裙子的熟悉身影。我明白,有些告别,连大海也会为之沉默。咸涩的海风突然变得沉重,像深水炸弹般拽着翅膀下坠,那声悠长的汽笛在海天间呜咽,泪水滴进尾流翻腾的浪花。
远航第三日,舰队遇见伴飞的海鸥群。它们时而掠过桅顶的猎猎海军军旗,时而俯冲掠过炮管,时而俯冲进舰艏劈开的浪谷。最勇敢的那只总飞在领舰右舷,它的翅尖几乎要碰到我的观测镜。当暮色降临,整支舰艇编队亮起航行灯,那些白色的身影便成了移动的星座,与雷达屏幕上闪烁的光点共同绘制着海图。
成长的调色盘渐渐变得复杂。我的羽尖沾上了莫测的颜料:风暴来临前海水的铁灰色、渔网中鱼儿垂死翻腾的花白……在每个艳阳高照阳光四射的日子里,我混合着璀璨或毒辣的日光,在我的画布上,重重地涂上我光一般闪动变换的沉思。
远航的日子,我学会了辨认另一种天空:那里没有温柔的云絮,只有战舰把海水辗碎,留下一道道深深的航迹;当人们在尽情享受着酒绿灯红时,我们的信号兵在默默地挥舞着旗语,把青春和思念埋在这片深海里。水兵们啃的馒头,常常沾着柴油的味道,混合着钢铁的冷和海洋的咸。
如今我懂得了,真正的航行会包含两种勇气:战舰用钢铁丈量海的边界,海鸥用翅膀探索天的极限。夜航的编队在海上织出光的经纬,我们穿梭其间,将那些规整的线条改编成自由的诗行。
这或许就是永恒的伴随,海鸥守护着看得见的疆域,我们追寻着看不见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