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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写作中的缄默

王婷婷
  我读张翎的《三种爱》时,穿插着也在读安妮·埃尔诺的作品,加上去年韩江获奖后,陆续恶补了她的几部作品。很自然地,勃朗宁夫人、乔治·桑、狄金森,再到张翎、韩江、安妮·埃尔诺,还有像我这样尚无名气,试图把生活经验里已觉察和未觉察的裂缝一一写清楚的小作者,一起涌进我的脑海里。一百多年的女性写作脉络上,她们是山峰,我这样的小褶皱,还有众多大大小小的丘陵,共同构成了女性写作脉络图景。

  当表达本身的自由不再是难题,如何讲述反而成为新的困境。女性写作在进入语言中心之后,能否以一种真正属于自己的方式,把复杂的内心与经验讲述出来,而不被道德、立场或期待所驯服。在写作层面上,最深最难的部分是:中文女性作家能否像安妮·埃尔诺,写出自己所有的欲望、羞耻、失控与不需要被谁原谅的自我?

  当表达本身已不是问题,怎样说,如何写,写到哪里为止,写到多深,也就是说:要写什么?要如何去写?从什么位置出发去写?这恐怕是另一种挑战,更隐蔽,也更艰难。这是一次对语言、经验、欲望与真实的重构——它更细微,也更沉重。

  我,我们,真的,准备好了吗?

  中国当代的女性写作,正处在一个光鲜却危险的转折期。一方面,“女性视角”已成为出版市场的热词,女性主义成了文学的标签,女性作家似乎更受关注,但“女性”这个标签也在被消费,主动或者被动。另一方面,当我阅读一些女性作家的作品时,也会有一种隐约的不适:真实的女性经验似乎在被审美化、功能化、市场化。那个真正属于“我”的视角,被期待、姿态和意识形态的合音所稀释了。

  或许,还绕过了某种女性最真实、最晦暗、未被命名的内在。绕过了那种必须从羞耻、孤独、嫉妒、渴望、不道德和不体面的自我羞耻感中挣脱出来的坦然。绕过了我该如何看待我作为一个女人的存在本身这个核心起点。

  安妮·埃尔诺和韩江获诺贝尔文学奖,或许不仅仅因为她们写了女性经验,而是因为她们还进一步写出了:对自我意识的追问。她们不再关注如何讲述故事,而是在不断叩问:那些经验是如何塑造了我、扭曲了我,让我成为现在的我?

  安妮·埃尔诺写堕胎、写激情、写背叛、写占有、写被渴望也渴望他人,写作为母亲的矛盾、作为女人的卑微、作为人的不稳定。她写的不是女性主义的胜利,而是女性意识的发生,是一种从疼痛、欲望与羞辱中逼迫出的知识性的觉醒。

  韩江写女性内心深处的意向、挣扎和异化,她把很多女性还没有意识到的压迫和凝视狠狠地呈现出来,她的经验刺痛了女性自身都未觉察到的隐形束腰带,也令男性主动思考:我们真的理解并看见她们了吗?

  玛格丽特·杜拉斯在她的访谈录《杜拉斯谈杜拉斯》中曾说过:“如果我不写小说,不是一个作家,那么我会是一个妓女。”这句话体现了她成为一个作家之后对自身身份的深刻反思和对女性处境的敏锐洞察。莉娜·邓纳姆在《不是那种女孩》中写下她与身体、父母、孤独的混乱关系,因其过度坦白而饱受争议,却也打开了一代年轻女性自我书写的空间。

  今天的女性写作者或许需要看到,我们不仅仅要写到女性存在的裂隙深处,还需要看到那个“我”在复杂社会结构、家庭关系、性别规训、道德自洽中,反复挣扎、失败、否认、觉醒、再度陷落的全过程。我们写“女性的故事”,也要写出“女性意识的成长过程”。写作不仅仅是感性和直觉的表达,也应该有理性主义的自觉。

  如果中文世界的女性写作还停留在对情绪与经历的复述,还在写各种故事与塑造人物,而不是真正的意识生产。如果写出了创伤却不写创伤如何改写了自我,写出了挣扎却不写挣扎的伦理悖论,那么,作品堆叠的意义还有多少?也许,这才是真正的盲区。

  比如写一个母亲恨过自己的孩子,写一个老师渴望被学生凝视,写一段婚外情中并不悔恨的愉悦,写“我其实不想结婚但我结了”,写“我不爱我的丈夫但我无法离开”——这些经验不是不存在,而是被不断地压缩、过滤、转化,最后在小说里变成可以被接受的情节,而不是真实的、自我暴露的剖白。

  就像张翎写勃朗宁夫人、狄金森、乔治·桑,不是去讲她们如何被压迫,而是去看她们如何在最私人的角落构建起自我的认知结构。狄金森不是一个“沉默的女人”,她是一个在语言中建造自己宇宙的思维体;乔治·桑不是“叛逆者”,她是在不断抵达更深自由的写作者。

  安妮·埃尔诺在2022年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奖演讲中提到:“写作是一种理解内外部原因的方式,这些原因导致我与自己的出身产生了距离。”此外,在与米歇尔·波尔特的对谈中,她强调:“我不是写作的女人,我是写作的人。”

  这反映了她对写作的看法,即写作是一种揭示现实、理解自我和社会的工具,而非仅仅是个人选择。说出真相太难了,尤其是身体之真相、欲望之真相、羞耻之真相。

  中文女性作家们需要看到这样的双重规训仍然困住了我们自己:一边是社会对于女性道德的传统约束,一边是文化内部对于“女作家”的隐性期待。

  我常想,如果安妮·埃尔诺在东亚,她会被说成什么?“自恋”“哗众取宠”“把隐私当作品”“对社会毫无责任感”?她笔下的《一个男人的位置》《简单的激情》《相片之用》能不能完整出版?她的访谈能不能不被剪辑?

  我并不是说如今的女性没有勇气。恰恰相反,今天,女性学会了利用舆论和女性力量及社会情绪与男性争夺现实利益,争取更多的权利,这一代中国女性,比任何时代都更敏锐、更多产、更会表达。但她们似乎天然就懂得如何先扮演成受害者,或者以受害者思维去看待一些事。她们还不太愿意审视自己真正的动机,并勇敢地说出来,社会或者男性的压力是次要的,更难的是,女性自己还没有真正地接纳、理解并且支持女性讲述“真正的自己”。

  我不是鼓吹“暴露”,不是赞美“赤裸”,也不是否认写作的修辞艺术。而是想问,我们有没有可能在写作中更坦率一点,更原始一点,更靠近内心中那个被我们自己反复压制的小小声音?有没有可能,哪怕一次,就像安妮·埃尔诺那样,把羞耻写下来,把不被理解写下来,把渴望写下来,不管别人怎么看、不管历史怎么写、不管父母是否看到、不管孩子是否会在将来看见?有没有可能,哪怕一次,我们允许自己不合理、不正确、不成熟、不道德、不值得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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