置身周之后千年变局之中的屈原,意气风发,向着理想进发。
太阳每天都是红的,每天都是新的。
那时的楚国,还是强盛的,土地广袤,幅员辽阔,占据着江南的明媚山水和天宝物华,文化自成一脉,自由之风充盈三湘四水。
他和楚怀王同姓芈。他家也和昭家、景家一样,同是楚国的三大王族和望族。国家是百姓的,但更是君王的,贵族的。早年的饱读史书,正是派上用场的时候。
五霸的硝烟刚刚散去,七雄的烽火悄然升起,在那个都忙于革故鼎新的大时代,屈原也以改革者的身份登上了历史舞台。奖掖耕战,举贤能,反壅蔽,禁朋党,明赏罚,移风易俗。他的美政,让国富军强,楚国的天空一度清新。
所谓改革,就是改旧制,变法制,推新政,转新风,激活力,焕生机。但,一个“利”字当头,便会阻力四起。耳根软的楚怀王,信过谗言后,再看屈原时的目光,便失了嘉许。曾经肝胆相照的背靠背,变成了政治疏远的陌路人。
他是一座城,一座和楚国首都郢一样的城。当初,他从乐平里到兰台,从兰台到楚宫,转眼二十多年过去。本来,他和他的郢已经成为一体,他和他的楚国已经成为一体。但如今,他却被流放汉北。当年,丹阳之战,八万楚军在这儿战死,如今的汉北,已是一片荒凉。曾经强大的楚国,先是失了西北门户巴蜀,其后失了汉中,又失了邓。家国已是满目疮痍,楚国正由曾经的楚楚动人,滑向凄楚。想那改革之初,对内修明法度,对外联齐抗秦,一时江山牢固。怎奈没有大局观的楚怀王,眼瞅蝇头小利,缺乏战略定力,所以两次跳入张仪挖下的坑。朝秦暮楚的结果,就是失了齐国的信任。
苏秦、张仪、甘茂、司马错、范雎等,这些所谓的谋士群体,是那个特殊时代的产物,往好里说,他们是中国五千年最早的外交政治家,往不堪处说,他们其实是一群以诡诈闻名的挖坑人,周旋诸国,巧舌如簧,兜售计谋。尽管很多时候,骗术并不高明,却能屡屡奏效。在这些纵横家面前,楚怀王只有交学费的份儿。
七雄中,仿佛只有秦野心强大,十几代王目标明确,一以贯之,铸就虎狼之心。险恶的地缘形势,已经令各国政治家们的容错空间,变得小而又小。最早拥有楚长城的楚国,并不能以一己之力,保佑平安。楚文化的浪漫气韵,也明显与时代流行的暴力为王相悖。
楚国的灭亡是必然的,秦统一六国也是必然的。
一个向悬崖坠去的国家,靠一人之力,已经拉不上来。
身居汉北的屈原,只能长太息以掩涕兮。
历史上的失败,从来都不会是个人的。所有以个人名义的失败,终归都要以群体的付出和承担为代价。
每一个人,注定都是成功或失败中的一分子。
他是一首诗,一首跟《天问》,跟《离骚》,一样长的长诗。
屈原摊开简片,用过去写公文诏令的笔,开始写作另一种文体。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反正一句一兮,一兮到底,直写得自己唏嘘不已,涕泗横流。屈原这一写就是二百多片竹简,停不下来,创下了一首诗的长度之最。其实,所谓《离骚》,它首先是写给自己的,其次是写给楚怀王的,唯独没想过这是写给其他阅读者的。他或许并不认为自己写的是诗,而自认为这是一篇情真意切的劝谏书。单纯的他,没别的更深远用意,他只是想把楚怀王叫醒,期待他回心转意,君臣相和,重新励精图治。但显然,楚怀王并非他的理想读者,他把一篇情真意切的劝谏文,读成了让他下不来台的政治讨伐书。君王很生气,后果很严重。所以,他的第二次被流放,也便成为了必然。
以屈原的学识和抱负,他当然完全不必在楚怀王这一棵树上吊死,但他生就的是一株橘树,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他哪儿也不会去,他选择与自己的国家同荣辱,共进退。他只能发出天问,问天地,问自然,问历史,问当下,问自己。可惜混沌的时代,混沌的社会,混沌的君王,根本给不出答案。世混浊而莫如知兮!
没有答案,并不代表空问,他的旷世苦痛,他的美丽哀愁,他的愤懑忧思,开天辟地地完成了中国知识分子最为伟大的精神之旅。
一个瘦瘦的,高个子身影,孤独着,细声慢语,泽畔行吟。这场景,令人心碎,叫人深思,让人坚强。
他是一条江,一条像汨罗江一样长的江。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曾经的豪情满怀,已被现实击碎。水性极好的他,把身上绑满石头,向江底沉去。华美的《九歌》为他送行,也为一个时代祭祀。
汨罗江再长,也盛不下一颗高贵的灵魂。屈原,被接进了中国文学史。当那些政治上的失意,烟消云散之后,作为诗人的屈原,从此独领风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