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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未想过,会在英国结识一位来自广西的壮族姑娘……

五色饭香飘泰晤士

罗妙妙
泰晤士河畔 Nikita Wu 摄
  1965年,我的家乡合浦从广东省的版图消失,划归为广西壮族自治区的一部分。一夜之间,我的祖祖辈辈仿佛完成了一场从广东到广西的地理迁徙。小时候,我常常困惑,明明生活在壮族地区,却几乎遇不到一个壮族人。我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在英国遇见一位来自广西的壮族姑娘。

  第一次见到妮朵,是在伦敦的波罗市集。那年,我与室友合租,住在滑铁卢地铁站附近的一间小公寓里。每天重复地写论文、吃饭,都是我一个人对着一台电脑完成的。对于一个年轻人来说,这样的日子枯燥而又冷清。我喜欢去波罗市集,从出租屋出发,沿着泰晤士河南岸步行半个小时,就能到达那里。游走在人群与烟火气之中,我像个刚入世的独行侠,探寻着伦敦的喧嚣与热闹。

  波罗市集汇聚了来自世界各地的美味小吃。我经常光顾一位法国老太太的薄饼店,她做的法式薄饼又软又脆,在饼上撒糖粉,挤上新鲜的柠檬汁,再淋些蜂蜜,酸酸甜甜的滋味,让人咬一口就停不下来。偶尔我也会尝一尝墨西哥小哥做的烤牛肉。味道寡淡,肉质也一般,但真正提味的是那一勺秘制酱料,咸度适中,酸甜开胃,一下子就把这份普通的烤牛肉抬升到了米其林水准。

  那天,我如同一只边走边嗅的狗,被糯米饭蒸腾的香气牵着走,一步步走到了一个小摊前。遮阳棚前的横杠上挂着一块橘色织锦帘,帘下垂着一个竹制招牌,上面写着两个毛笔字:“香食”。我先看到的是摊前那位漂亮的姑娘——她脸颊瘦削,却嵌着一双大眼睛和高挺的鼻梁。她头缠蓝帕,身穿绣花半身裙,外面围着一条围裙,斜挎着一只扎染布包,看样子是用来收银的。她走动时,耳边和手腕的银饰跟着轻轻晃动,使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活泼的灵气。

  长木桌上摆着一只圆形簸箕当作餐盘,垫着一层翠绿的蕉叶,盛着满满一簸箕五颜六色的菜:五色糯米饭、黑色煎粽、酿豆腐、香肠、腊肉等,道道诱人。

  我忍不住问正在热菜的姑娘:“这些是哪里的特色菜?”

  “广西百色的美食。”她答得干脆利落。

  “你是广西人?你是壮族的吗?”我猜她是中国某个少数民族的姑娘。谁料她一开口,却说出一口纯正的英语,让我不由愣了几秒。

  “我是壮族人呀。”她的语气轻松自然。

  我立刻兴奋起来,告诉她我也是广西人,可至今一个壮族朋友都没有。

  “那我就是你认识的第一个壮族朋友了!”她爽朗一笑,一点儿都不介意我们只是萍水相逢。

  通过交谈,我得知她叫妮朵,是出生在英国的移民二代,只会说壮语和英文,没学过普通话。

  “这些菜都是你做的吗?”我好奇地问。

  “是的。这些都是我的家乡菜。我根据妈妈的食谱,结合在这里能找到的食材做了一些改良。”她仿佛是在分享一件件珍宝,“五色糯米饭中的紫色和蓝色通常用红蓝草和紫蓝草,但在英国很难找到这两种植物,所以我用红甜菜根和黑莓汁代替,不仅天然,还带有果香;香肠和腊肉是按古法腌制的,可伦敦天气潮湿不适合风干,于是我试了低温烘烤,连着失败几次后终于成功;黑粽是将黑糯米和白糯米混合,慢火煎至表皮焦黄酥脆,咬开时,外酥里糯。”

  午餐高峰一到,妮朵的摊位很快吸引了许多游客。她在忙着招呼顾客之余,趁隙加了我的联系方式,说难得遇见同乡,以后有机会一定邀请我去她家做客。

  没过不久,我就应妮朵的邀约去了她家。她住在伦敦东南郊外,一间由政府分配的单层公寓,是从一栋老排屋分层改建而来的,离波罗市集得坐车一个多小时。我想不通她为什么愿意跑那么远去摆摊卖小吃。正是四月天,门前那株玉兰树上,只剩下几朵花,落在地上的花瓣却依旧鲜艳如初。妮朵热情地把我迎进屋。屋里摆放着朴素的竹木家具,窗帘、床罩、桌布、坐垫和抱枕等家居物品都点缀着民族风图案,绚烂而温暖。客厅一面墙上挂着一个画框,里面满是类似绣球的挂饰。仔细看,那绣球竟是一个个布偶小人张开四肢、怀抱龙珠的造型。

  妮朵说起话来表情生动,滔滔不绝。她注意到我在看那挂饰,便告诉我,它们叫“麽乜”。麽乜在壮语里也是“妈咪”的亲切称呼。壮族人相信这种草药制成的人形香囊会庇佑自己的孩子。在她还是个婴孩时,母亲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做一个麽乜,让她随身佩戴,祈求神明保佑她平安健康。她觉得麽乜挂在墙上很有艺术感,就索性将它们镶框,全都挂了起来。

  她是寡母带大的,从来没见过自己的亲生父亲。她父亲年轻时迷上赌博,欠了不少债。为了还钱,夫妻俩只得一起偷渡到英国。当时他们听说英国是个“遍地黄金”的地方,满怀憧憬地想着要挣很多很多钱,然后风光地衣锦还乡。可惜事与愿违,她父亲虽然熬过了躲在轮船船舱,在海上颠簸漂泊的漫长旅程,却在穿越俄罗斯边境、翻越雪山时不幸遇难。他们一群偷渡客都是南方人,从出生就没见过雪,更别说经历大雪封山的绝境。为了活命,母亲强忍悲痛,冷静地从父亲冰冷的尸体上脱下外套和毛衣,一件件穿在自己的身上。他们一行人被困在雪地里,最终只有极少数人活着走了出来。母亲是其中之一,而她腹中的孩子也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我听过不少早期偷渡客的辛酸故事。他们一路上不仅要避开重重关卡盘查,还要跋涉山海,随时陷入危险的处境。这样的旅程,说到底,是一场以生命为筹码的豪赌。

  我感到遗憾,怕勾起她内心深处的伤痛。她说自己早就习惯了父亲的缺席,而她的母亲最矛盾的时候,往往是回忆起那个让她又恨又爱的男人时——怨他嗜赌如命,最终死在那片白茫茫的雪地里,连个坟头都找不到去烧纸;可转念又怀念,有他在的那些日子。

  “你妈妈挺不容易的。她今天没在家?”

  “她在中餐馆打工,每天都很晚才回。”

  “你去波罗市集摆摊,是为了补贴家用?怎么不选离家近一点的老斯皮塔佛德市集?”

  “波罗市集的摊位费才35英镑,是老斯皮塔佛德市集的三分之一。我申请这个摊位,整整等了两年才批下来。”

  “你是从你妈妈那里学到的手艺吗?”

  “她晚上要上班,我很小就学会做饭了。有一年母亲节,我想给她做一顿家乡菜,就开始琢磨如何就地取材,尽量还原她记忆里的味道,希望她能少些怨言,也减轻思乡的苦。食物常常做多了,就想着拿去集市卖。”

  “她能有你这么个女儿,真幸运。“

  “我们是彼此唯一的亲人。她为了我,一直辛苦工作,也不肯再婚。我想等我毕业、工作稳定了,就换我来让她过上轻松的日子。”

  生活虽然艰难,妮朵的妈妈仍然全力支持她的艺术梦想,供她在伦敦艺术大学攻读戏服专业。妮朵自豪地向我展示她的作品集,说她曾大胆向导师提议,采用壮族的扎染布来设计戏服,没想到导师非常赞同这个创意。她有个心愿,就是和母亲一起回到壮乡,了解和学习更多壮族传统的手工艺,再将这些技艺融入自己的设计中。

  妮朵做了一顿丰盛的家乡菜招待我,有酸笋炒肉、香芋扣肉和鲫鱼绿豆芽汤,味道鲜美。我们同乡不同族,文化有别。偏偏在这异国他乡,因为美食而结缘。两人之间的距离,也在一碗饭、一道菜中悄然拉近。我想,波罗市集存在的最大意义,或许就在于营造一个如“地球村”般的乌托邦——一个让来自不同民族和文化的陌生人,得以相遇、交流、共处的理想之地。

  饭后,妮朵打开音乐,拉着我在窄小的客厅里起舞。我四肢笨拙,天生就不是跳舞的料。几次,她猛地甩开我的手臂,我差点摔倒,或撞向沙发,或扑向墙壁。她看着我的滑稽样子,不禁大笑,轻轻一拉,把我拉到她的身边,大声说:“我们接着跳,每一次绊倒,都是起舞的瞬间!”

  妮朵像门前盛开的玉兰花,即使花瓣飘落,依然灿烂,充满生命力。她的笑容驱散了我在异乡求学的苦闷和漂泊感。

  (作者为80后,生于北海,毕业于伦敦大学学院,对外汉语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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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未想过,会在英国结识一位来自广西的壮族姑娘……~~~
做事情鼠目寸光,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跨过一次次难关,最后汇成一道自我超越的风景线……~~~
它们用最朴实的滋味,酿造了最鲜活的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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