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出生在北海市银海区侨港镇电建村一户普通的渔民家庭,她在硝烟弥漫的年代度过了艰难的童年,苦难的岁月在她的身上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也磨炼了她坚强独立的性格。新中国成立后,母亲得以读书,她成绩优秀,却由于家庭子女众多,她又是家里的大女儿,没有读完小学就辍学了。但她从不放弃学习,即使在生命最后的卧床阶段,她的床头还都是书本和报纸。她因坚持自学,长大后成为一名人民教师,而且基本每年都获评先进。
母亲一生勤劳勇敢、好学奋进又饱受挫折。她从农村嫁到城市,身份还不好,属于“黑五类”,我的奶奶一直看不起她。母亲生了我们三个儿子,却因此被婆家、娘家都说她是为了争家产。但母亲咬着牙关,一切都顶过来了。为了我们三兄弟以后有遮风避雨的地方,她敢用手上仅有的400块钱去买地建房子。她带领我们去割猪菜,在楼梯底下养猪;她带领我们去挖沙子挖地基,带领我们去小溪边捡小石子夯地基;她到处求人要批条买砖;她的账本写着厚厚一摞借款人的名字,差不多有100人,借款金额从5元到100元都有,最后一一还清……
作为家中的小儿子,我一直在父母的疼爱中成长。母亲更是我的良师益友,与我无话不聊,关于生活,关于工作,关于奋斗,关于挫折,关于生死……翻阅在上海读大学时母亲写给我的信,其中有一封是母亲和我探讨“生活的压力和生命的尊严哪一种更重要”。母亲在信中写道:“如果生活真的有压力或是其他困境,又有什么可怕?最重要的是生命的尊严。你可能现在受到某些挫折或失意吧?事情的本质并不是眼泪,而是我们理解不当引发的焦虑。一般而论,紧张来自超出控制的感觉,消除压力的关键是获得一种‘我有控制能力’的意识,使你有力量去改变,并且有力量去接受你无法改变的事实……”这是在我大学期间最失落、要打退堂鼓的时候,母亲一直写信鼓励我,给予我力量,让我最后顺利完成学业。
母亲一直以辍学为憾事,因而更竭尽所能地给予我们最好的教育。我仍记得到上海学医时,母亲写给我的第一封信上写道:“当然妈妈没文化,但这是历史条件造成的。正因为这样,我和你爸爸努力奋斗,要给你们创造良好的条件……”母亲鼓励大哥好好读书,最后大哥参加高考考了全市第三名;后来又全力资助大哥、二哥、二嫂学医,让他们此后有了稳定的工作。我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喜欢上写作,看到一张文化馆举办写作培训班的海报,在我的要求下,母亲兴致勃勃地带我去报名。没想到报名费要五元钱,在当时对我们家来说是一笔巨款了,而且由于我年龄太小,不符合要求。但母亲不仅没吝啬这五元钱,还求着老师收下我,此后她和父亲轮流每晚不辞劳苦地骑自行车送我去上课。我想,因为有母亲,我可能是北海市有史以来第一个参加校外培训班的小学生了吧。
在母亲生前,我和她曾经有过三次对死亡的探讨。第一次是我叛逆期的时候,母亲教育我要敬畏生命;第二次是在她没有生病之前,她说死亡有什么可怕?只要人的一生做事无愧于心就好;第三次是她病后,当时她站在窗口,扶着栏杆,她那时不扶着东西已经不能好好站立了,她看着我说:“阿晓,我不想死。”我的母亲,一个彻底的无神论者,突然说出这句话,令我呆住了。我看着她花白的头发和充满着渴望的脸,迅速上去抱着她,“妈妈,我们不说这些,有我在,你会好好的……”
母亲的病越来越严重。在医院陪护的时候,我对母亲说,“我要去工作了,不忙了会马上来看你。”母亲每次都理解地点点头。最后一次,我准备离开的时候说,“等我下班就来看你”,母亲却摇了摇头。我不敢离开,我抱着满身插着管子的母亲说,“妈妈,不要离开我,你离开我后,我就成孤儿了,在这个世界上,我再也不能喊妈了,我不知道我将如何度过我自己的余生。”见母亲点了点头,我才放心离开。不想,竟成了永别。
写这些文字的时候,想到大学时母亲给我写的一封信上最后落款是“你未来的病人:妈妈”,我顿然失声痛哭。母亲,是儿子不孝,没能把你治好。都说生死是每一个人的必经之路。但是,母亲,我不舍啊!我希望你永远留在我身边,希望我回到家了能喊你一声“妈妈”……
但是,母亲就这样走了,就这样离我而去了。过去我一直以为,痛苦就是不被别人理解,是想做的事情没有达到目的,是考试不合格,是工作受委屈,是晋升不顺利,是失恋,是贫穷……现在我才知道,对逝者的思念,才是最深入骨髓的痛。
如果有来世,我希望还能成为母亲的孩子!
(作者为医生,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北海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