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住图书馆旁的朱八婆坐在轮椅上,由家人推着出来迎接我们。1927年出生、今年已年近百岁的她,一头短白发,气色很好,耳聪目明,一眼认出优生阿伯。只是她已不能行走,要等家人空闲时才能推着她出门晒晒太阳。“前两年,我每天都来这儿。”八婆颤巍巍指向图书馆一楼大厅说:“周末的清晨总是坐满带着早餐入馆的学生,看到这些孩子,就像看见当年煤油灯下参加革命的后生仔。”
在八婆家里,我们见到了才永伯公——朱八婆和邹良钜前辈的长子。他1972年11月7日入党,在2023年7月1日收到了一枚“光荣在党50年”纪念章。他小心翼翼地从书房书架上层的玻璃柜里取出一个红色的盒子,颜色还很鲜亮,盒子上一尘不染。柜子里还保存着他父亲生前荣获的“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60周年”(1945-2005)奖章、“合浦武装起义四十五周年”(1940-1985)纪念奖章、“建设合浦水库湖海运河”标兵奖(1958-1960)、中国人民解放军西南军区颁发“解放西南胜利纪念章”(1949.11.1—12.27)八一奖章等荣耀奖章。
才永伯公坐在沙发上,一手扶着眼镜框,一手摩挲着一盒泛黄的《合浦县公馆地区党史记事》《合浦武装斗争四十五周年纪念暨为合浦地下党平反大会资料》等资料,其中关于父亲的记录书页上被他画上了圈写上了标注,并夹上一片干木棉花瓣。“凯丽,你看这里,当年我家和忠铨祠堂、广基祖堂(民众夜校、农会),实际上是情报站和革命联络点。有一回国民党特务来村里搜查,家人把密信藏在斗笠里,换了好几个人戴斗笠,才把密信送到组织。”
才永伯公低头抿了口茶,从黑色裤袋里缓缓摸出一部旧手机。在相册里找出四张老照片:两张是父亲年轻时身着笔挺军装,剑眉星目,坚毅有神;一张是暮年照,前额已秃,一脸和蔼的笑容;另一张是父亲与同志们的合影。照片周边已模糊泛白,却掩不住他眼里透射的军人风采。
1939年加入中国共产党的邹良钜,1940年10月回公馆镇石湖村与邹世言开办民众夜校,学习革命理论传播马列主义思想。1941年参加公馆中学学潮,反对国民党右派校长迫害进步学生;同年9月先后在杨屋小学,崩赖小学教书开展革命工作。1949年3月他与邹忠昆、陈铭州一起到陂塍、均塘村做族老工作同时征粮70担……
朱八婆记忆最深刻的是1949年的农历七月十四那天晚上,邹良钜悄悄回家过节,当时八婆才20岁,她对爱人说锅里烧了热水,洗澡吃饭就在家过夜。据朱八婆以及村中老人共同回忆,加上地方文献资料记载,他们的谈话被人偷听到并报告给在公馆镇上的张相琦国民党军官大队。那晚,才永伯公的爷爷像有预感会出事,一直催促儿子快点离开。第二天一早,邹良钜刚走到门口(现村委会附近),敌兵一行人就浩浩荡荡前来包围了村子。匪兵在家里仔仔细细搜查了八次,连房梁、柴房、牛栏、尿缸、粪池都反复多次检查,并用刺刀撬坏装衣服用的两个小木箱。当他们审问八婆时,她坚决咬定不知道,只说丈夫叫阿八,出去做生意,挣不到钱一直不回来。那天凡有人路过家门口都被盘问,才永伯公的奶奶使眼色暗示他们,说他读书时就叫阿八,大家都这么叫。审问的人发火了,说:“你爱人叫邹良钜,去做‘贼’了,你还说去做生意!”说着就要绑了八婆和家里人。八婆背着孩子,一家人被吓得大哭。还好另一个头目说不关女人的事,把家里所有物品带走并捉走邹才阶甲长三人。邹良钜前辈事前走出,有惊无险,才有了新中国成立后他先后在北海市多个单位任职,大展抱负。
当前辈们的故事穿过岁月,飘到耳边,我仿佛看见无数脊梁在历史的风雨中倔强挺立。他们用枯瘦的手掌托举希望的火种,眼里跃动一种名为信仰的光芒,在暗夜里凝成道道星光,照亮前行的道路。革命哪有那么容易,那是无数普通人用热血用生命浇灌的光明之花,开在无数个风雨暗夜,温暖整个中华民族的灵魂。
中午时分,我抱着才永伯公交给的资料盒往家走。盒子沉甸甸的,仿佛装着整个合浦大廉山动荡飘摇的几十年风雨。一朵木棉花砸到眼前,路面上落红满地,树顶上红花灼灼。八十载春秋,木棉岁岁红如火,而一代又一代大廉山革命后辈的脊梁也在北部湾的海风中挺直,向着光生长。
(作者为教师,北海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