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蓬应该不会对此有抱怨——几乎所有的草都是这样的命运,只在开花时能被人一眼认出,叫出名字,别的时候就成了无名者,面目是模糊的。
一年蓬在《诗经》里叫飞蓬,“自伯之东,首如飞蓬”,这里的飞蓬已不是田野里的植物,而是一个思念丈夫的女人茂密又蓬乱的头发。她的思念里是有着担忧的,丈夫从军远征,生死未卜,她的心也就日日夜夜地悬着,飘零着。
一年蓬是菊科,小小的花朵也很像菊的形状,花蕊橙黄,花瓣淡白,深一些的淡蓝。一年蓬的花瓣纤细若羽,夜晚微微合拢,太阳一出就伞一样撑开。
有一年初夏,借住在山间,屋子四周全是一年蓬,从窗子里看出去,花朵挤挤挨挨,莹白一片。一年蓬长得飞快,两天前还是膝盖的高度,两天后就齐胸了,花朵也更加密集。房屋的主人要将它们砍去,说房子都给花抬起来了,出去的路也给封住了。我赶忙拦住,说路封住就封住吧,住在这样的地方,每一朵野花都是路,通往寂静,也通往内心的清泉。
看见车前草就会想起奶奶。车前草是我最早认识的草药,奶奶教我认的。不过奶奶不叫它车前草,而是叫它蛤蟆衣子。
“端午锦都开了,你们两个小鬼别只顾着玩,去给我挖些蛤蟆衣子来。”两个小鬼指的是我和哥哥,我们俩只差一岁,个头一般高,又总是一前一后跟着,看起来像是双胞胎。
蛤蟆衣子到处都是,村子有泥巴路的地方就能见到。也真是奇怪,别的草都知道给人让路,长在人脚踩不到的地方,偏这蛤蟆衣子,完全不管这些,路中间也长着,旁若无人的样子。蛤蟆衣子很好认,叶子大得跟猪耳朵似的,贴着地面向外摊开,到了秧季,就从中间抽出四五根长长的花梗,向上笔直生长,开出蓬松的穗状小花。挖别的野菜,比如马兰头和苦叶菜,只掐嫩叶子的部分。挖蛤蟆衣子得连根,抖掉泥巴,放进篮子里,绿油油,又肥壮,很快就将篮子装满。
挖蛤蟆衣子要在芒种前,过了芒种就是梅雨季,晴一阵雨一阵,前脚还是大太阳,后脚就落雨,这样的天晒不了东西,而蛤蟆衣子是要晒干存放的。奶奶房间里有两个大肚子陶罐,专用来储存晒干的蛤蟆衣子。头痛了,就打开罐子,摸一把出来煎水喝,肚子痛了,也打开罐子,摸一把出来煎水喝,伤风感冒,还是打开罐子,摸一把出来煎水喝。
奶奶去世那年九十二岁,去世前毫无征兆,自己去了趟厕所,回来时脚步有些踉跄,进房间,摸了一把深褐色的药草出来,靠着房门喊,“丽敏,给我煎一下,肚子痛……”话没说完人就顺着门往地上滑。奶奶去世时我十七岁,之后再没挖过蛤蟆衣子,但我每次走在野外,看到这种草时就会出一回神:这东西,长得到处都是,也不怕人踩踏,看起来很贱又很坚韧的样子,究竟能有多大的功用呢?奶奶一辈子把它当做神草,也不知它对奶奶那些无名的病痛,有没有过缓解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