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座甫定,大嫂们便用广州话问起我爱人身体状况及子女的工作、生活情况,我用北海白话作了回答。之后,三兄弟及表兄便用廉州话聊起来。三位嫂子都是广州人,听不懂廉州话,无从插话,坐了一会,就礼貌地向我告辞,到饭厅那边闲聊去了。二哥敏锐,见状就说,近日读清诗,有句“入赘楚地尽楚音”,道出了男人离乡居于异乡,娶妻生子后完全忘了乡音的实际。我问两长兄和表哥:“你们的后辈还能听懂或说家乡话吗?”三人都直摇头。二哥又说:“这句诗只说对了一半,另一半没说对,你看,我、长兄和老表不是还能说廉州话吗?”二哥的话很精准,我们四人始终用廉州话叙谈,从饮茶至晚饭外出用餐,一谈就是几个小时。
我真佩服两兄长和表哥,他们离开家乡多年,少的有七十年,多的有八十年了,还不忘乡音。
二哥十七岁从廉州中学高中毕业,便到广州高校求学,期间还被抽到湖南工作了三年,离开故乡足足七十四年了,还能说廉州话,起初尚有点结巴,半小时后就流畅了,而且尾音极有廉州话味道。长兄九岁离开故乡,随我父母生活,大学在京就读,后又赴欧读了两年,毕业后在蜀工作多年,五十出头才调回广州,如今还完全听得懂并能用廉州话表达,尽管说时结结巴巴,时不时夹些广州话或普通话,但始终以廉州话为主。表哥则更厉害,十三岁离开廉州,随我姑丈姑母生活,又在上海读了几年大学,离乡七十一年,一口廉州话说得流畅自然,中间没有半点卡壳。
20世纪伟大哲学家、思想家维特根斯坦说:“语言就是世界,家乡话是一个人生命的最初语言,是家乡水土最深情的馈赠,刻骨铭心。”拿当今的话来说,家乡话,即乡音,是故乡的符号,犹如一串悠长的密码,一旦这密码被打开,故乡这一心灵中的王国就门洞大开,故乡的风土人情,人文景点,文化基因,历史记忆,故人风貌,家族亲情,就在生命的屏幕中呈现,让人心潮澎湃,回味无穷。这令人十分过瘾,这种过瘾,是顶级的幸福!
长兄自小离乡,对家乡的印象不深刻,但他在南康乡下短暂住过,童年在廉州生活了好几年,心里总有一种牵挂。他问了他出生地陂塘村情况,问了乡下祖父旧居作为名人保护遗址的情况,还问了廉州中山公园和荔枝戏院。长兄还说,中山公园和荔枝戏院是三四十年代二伯父主政合浦时所建,荔枝戏院还是二伯父亲手绘图设计的。他七八岁时,大舅父带他游过中山公园,也跟外婆和大舅母在荔枝戏院看过大戏(大戏,廉州话,即粤剧)。
二哥是学理工的,对文科兴趣也甚浓。他初中高中皆在廉州中学就读。说起廉州中学的化学老师韩美周,数学老师罗远葵,物理老师张董伦,语文老师罗远怀及洪仕谋老师夫妇时,很是褒扬夸奖,说他们都是很好的老师,语言间充满了对师长的敬佩之情和深切的怀念。二哥在西门江边生活、读书了十多年,对这条廉州的母亲河情有独钟。问我西门江水还清不清?天热时还有许多人到江里洗澡、游水和玩耍吗?我的回答令他叹息!二哥还问起上新桥、下新桥和旧桥(惠爱桥),说他读初中时喜欢到西门江钓鱼,那时江里鱼很多。初二暑假时,他到下新桥底钓了一鱼篓鱼,有斑目鱼、红眼鱼、锯察鱼、鲶鱼,过了中午很久才回家。外婆默不作声,一手夺过钓鞭,“卡喳”折成两段,鱼篓里的鱼看也不看,连鱼带篓丢进屋后的水塘中,狠狠指着他鼻子骂道:“常日思钓鱼,玩心野了,还读什么书?”自这次后,他不敢钓鱼了,静下心来读书。二哥还说,钓鞭和鱼篓是勤礼(即乾江)姓郭李的同学送的。
接着,长兄用不很流畅的廉州话说:“外妈(即外婆)管小孩很严,我小时候描红不专心,墨汁浸出了红线,被外妈用戒尺打过几次手掌。”长兄又说起母亲,说她管孩子更严,稍有造次,便被打骂。我插嘴说,母亲比外妈更严厉百倍,我小学一年级随她生活,起初听不懂北京话,不懂得老师布置什么作业,常遭她打骂。一次母亲出差,给我买了一个陀螺,彩色的,用绳索一抽就转的那种。课间时我在球场上抽打陀螺,两个比我高上二年级的男孩子就上来抢,因此打起架来,一个被我打青了眼角,一个被我打出了鼻血。放学后老师到家里告状,那晚母亲不准我吃饭,画了一个圈,头顶半面盘水,跪到了半夜。还有一次,我爬上大院门前的大树掏鸟窝,被站岗的同志看到了,告诉母亲,我又被狠狠打了一顿。后来外婆带我回廉州,童年的我感到像雀儿飞出了囚笼,像岸上的鱼回到了江河中。
二哥说:“母亲不严管,就没有你今天,弟弟小时候太野了。”长兄不同意我小鸟出笼、重回江河的说法,他对二哥说:“三兄弟中,弟弟最聪颖,若跟母亲在外,肯定能读大把书(大把,廉州话,很多的意思)。母亲晚年很后悔,跟我说过,也跟二舅父说过。”二哥陷入沉默,我也陷入沉默,长兄沉下脸,也不说话,空气瞬间凝固了。
表哥情商高,善解人意,见状便说:“弟弟如今不也是很好吗?”他迅速把话题引开,问起他小学初中时的美术老师刘道仁和王绍远的情况,还问起假日常教他学花鸟画的蔡达儒。我把所知道的告诉了他。长兄说:“蔡达儒是亷州水洞口蔡屋人,与母亲是姑表亲。小时候母亲常带我去他家,他家院子有棵糯米番桃,很好吃。”表哥13岁离开廉州到广州生活,后又在上海美院读了几年书,毕业后回广州美院工作,离开故乡七十来年,但说起廉州话,毫无停滞,说得字正腔圆。
乡音是家族血脉的纽带,又是传承器,在乡音的包裹下,一些往事格外真实、生动和亲切。乡音也是家族亲情的催化剂,让亲情、手足情更为浓烈。这种感受,在这次与兄长们的长谈中,体会得非常深刻。这种深刻的体会。是一种高级的幸福!长兄、二哥平日滴酒不沾,我和表兄也不善饮,那天晚饭,四人饮尽了一瓶一斤半的红酒。乡音暖心,红酒助兴,有说不尽的家乡话,说不尽的家族往事。乡音的魅力太神奇了。要不是当医生的长嫂提醒说:“你们四个年纪都大了,加起来三百多岁了,讲了几个钟头,应过足瘾了,该休息了。”我们四人才醒悟过来,二哥才宣布散席。要不,不知用家乡话聊到何时呢。